北欧作曲家在古典音乐史上占据着独特地位，来自寒冷国度的他们怀以最浓烈的情感去描绘壮丽的民族史诗。新乐季，中国交响乐团推出“北欧之光”系列音乐会，呈献北欧三位音乐巨匠——西贝柳斯、尼尔森和格里格的艺术风采。本场音乐会尼尔森《小提琴协奏曲》展现小提琴的无限可能，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力量与希望。丹麦弦音，芬兰交响，开启一幅壮丽的北欧音乐画卷。

在当代交响乐舞台上，西贝柳斯与卡尔·尼尔森始终是极具价值却未被过度消费的作曲家。他们同被视为“北欧音乐”民族主义的象征，却都在生前公开否认民族主义标签——对于他们而言，音乐不应被简化为民歌化表达。然而，西贝柳斯音乐中那种由芬兰语节奏、北方森林与史诗叙事孕育出的自然性格，使他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即便不是标题音乐，仍自带一种“芬兰土地的呼吸”；尼尔森则以明亮的舞蹈节奏、丹麦式坚韧的冲突结构与独特的调性对抗，赋予他的小提琴协奏曲一种质朴、倔强而又生命力旺盛的张力。这种民族性并非直接来自民歌，而是一种深层的文化气质与审美逻辑。

音乐会以卡尔·尼尔森的《小提琴协奏曲》拉开帷幕。这部作品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其对传统协奏曲形式的创新突破。乐曲伊始便不循常规，独奏小提琴以一段技巧绚烂的华彩乐段率先呈现，小提琴家王峥嵘的演绎从第一个音符就展现出卓越的艺术修养：音准精准无误，音色纯净通透，发音干净利落，瞬间将听众带入尼尔森独特的音乐世界。

在国交弦乐声部营造的朦胧氛围中，定音鼓的弱奏与管乐声部的轻巧灵动相互交织，为第二段雄健的“骑士风格快板”做了充分铺垫。当清脆有力的重音如号角般响起，音乐瞬间转入充满活力的行进节奏。这一段落由乐队奏出的主题带着昂首阔步的从容，独奏小提琴随后加入，与乐团形成精妙呼应，彼此音色融合，默契无间。

在第一乐章尾声的华彩段落中，王峥嵘的演奏颇为克制——尽管这首作品在小提琴文献中素以技术艰深著称——不协和音程的双音演奏、大跨度的高把位跳进无不挑战着演奏家的极限——王峥嵘的演绎举重若轻，不仅以无懈可击的音准跨越技术险阻，更赋予这部现代作品以隽永的歌唱韵味。她将每个细节都打磨得明亮而流畅，令人全然沉浸于音乐的表达而非技巧的展示。恰如其分地贴合了尼尔森“摒弃一切浮华与取悦”的艺术理念。

这种对现代作品的深刻理解，源自王峥嵘长期的艺术积淀。作为日内瓦国际音乐比赛获奖者，她常年活跃于欧美古典音乐舞台。她曾参与多部重要作品的委约与首演，包括陈怡为纪念德累斯顿圣母教堂重建而创作的《德雷斯顿之春》。这样的经历使她在诠释尼尔森这类兼具技巧深度与艺术内涵的作品时，展现出独到的艺术修养。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对独奏与乐队间的默契提出了极高要求。复杂的节奏之间需要环环相扣的精准配合，而在完成技术挑战的同时，还需实现音色色彩的和谐统一。中国交响乐团在此展现了出色的驾驭能力，无论是与小提琴独奏家的高度默契，还是北欧风格气质的呈现，都体现出乐团精准的诠释。

在观众的热情欢呼中，王峥嵘返场演奏了伊萨伊《第二小提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这首向巴赫致敬的无伴奏小提琴作品，是小提琴曲目中以技术精湛著称的巅峰之作。她的演奏火花四溅，展现出与尼尔森协奏曲全然不同的风格，再次印证了她既能以精湛完美的技巧驾驭高难度曲目，又具备跨越多种音乐风格的表现力。

音乐会的下半场，指挥家景焕与国交倾情奉献了西贝柳斯《D大调第二交响曲》。其实，中国交响乐团与西贝柳斯《D大调第二交响曲》渊源久远，自1981年中央乐团时期（国交前身）便开始演出。如今，他们延续这份传统，在“北欧之光”系列演出中以全新的艺术雄心扩展出更完整的北欧音乐图景。

首乐章由弦乐声部反复攀升的三音动机开启，并紧扣该动机的发展与扩充展开乐思，从景焕清晰的手势语言中可见，她所追求的并非尖锐张扬的音色，而是一种开阔、厚实且富有底蕴的音色质地，这正与西贝柳斯笔下刻画的色彩深度契合，为整部作品确立了基调。

受晚期浪漫主义交响乐传统影响，西贝柳斯《D大调第二交响曲》中的行板乐章以其庞大的体量与完整的乐思，在结构上近乎一部可以独立存在的交响诗。乐章伊始，定音鼓的弱奏与低音弦乐幽暗的拨奏共同铺陈出不确定的基调，大管随后奏出的主题则带着北国旷野特有的苍凉。随着弦乐与圆号声部的层层交织，音乐情绪被不断堆叠与强化，直至推向一个极具张力的情感高点，而后又骤然坠入万籁俱寂的深邃静默之中。

笔者曾作为乐手两度演奏这部交响曲，深感这一乐章的演绎难点在于：频繁的速度更迭与循环再现的主题，极易导致音乐结构涣散，这非常考验指挥的整体布局与控制能力。景焕让这些看似零散的片段被一种内在的逻辑紧密串联，最终形成一个气息绵长、张力不减的有机整体，展现了她对西贝柳斯音乐语言的深刻洞察，也印证了国交各声部间心领神会的默契配合。

终曲乐章无疑是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在回旋曲式的结构下，壮阔而豪迈的主题多次再现，景焕以其卓越的结构把控力，让每一次主题回归都展现着不同的戏剧张力。当音乐发展至中段时，情绪转入深沉的内省，木管声部犹豫的问答与定音鼓、大提琴不安的律动相互交织，在极长的乐句中酝酿着情感。随后，音乐如暗流涌动，第一小提琴如星辉闪烁的高音令人心颤，中提琴与大提琴则从迟疑渐变为坚定，随后汇同木管，共同导向一个漫长而震撼的渐强。指挥在此展现出对力度与速度的精妙控制，将情绪一步步推至巅峰，其排山倒海之势，带来令人屏息的震撼。当音乐历经漫长的跋涉，终于从小调的阴郁转向大调的光明时，仿佛云开雾散，希望喷薄而出。小提琴的震音与大提琴的重音坚实托底，铜管声部以开阔雄浑的音色，在精彩的齐奏中完美收束。这极具说服力的演绎，毫无悬念地迎来全场观众的热烈喝彩。

在全球范围内，能如此集中将北欧代表作系统化地呈现在同一系列中，实属极为少见的策划。中国交响乐团推出“北欧之光”系列显得格外珍贵。这不仅需要指挥与乐团具备对北欧音乐语言的深度理解，也需要机构层面的艺术判断力——在流量与熟曲更易吸引观众的环境中，仍选择呈现这些结构严谨、审美独特、对演奏要求极高的作品。这种策划体现的不是猎奇，而是对交响乐真正的敬意：它让中国观众得以深入理解斯堪的纳维亚音乐的精髓与精神内核，也让乐团展现自身在世界舞台审美框架中的自信与品位。国交能够以这样完整而严肃的方式讲述北欧音乐，以这一系列开拓独立的艺术版图，本身便是一种值得珍视的文化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