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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女人心》是莫扎特一部有些前卫色彩的作品。歌剧中的观念今天看来都是很先锋的，直率的。剧情的荒诞，有时体现的恰恰是生活的真实。

在5月30日的北京音乐厅，指挥家尹炯杰执棒中国交响乐团，携手乐团合唱团选拔出的歌唱家们，呈现了莫扎特那部闪烁着前卫光芒的歌剧《女人心》。这部创作于18世纪的作品，其直率探讨爱情虚伪与人性复杂性的主题，时至今日仍显先锋。国交此番制作延续了其音乐季对莫扎特-达·蓬特歌剧的系统性探索——不久前尹炯杰才指挥了《唐璜》选段，此番《女人心》的完整亮相，彰显了乐团策划的体系化脉络。采用的小编制乐团配置，本身就呼应了莫扎特音乐的室内乐精髓。

当脚本作家达·蓬特将他和莫扎特共同创作的歌剧《女人心》（又译作“女人皆如此”）——这部探讨爱情忠诚与人性弱点的歌剧戏谑地命名为“恋人的学校”(La scuola degli amanti)时，他们或许未曾预料，两百余年后在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这部作品本身也悄然化身为一所“音乐家的学校”。不仅仅是一场对古典歌剧精粹的致敬，更是一次以舞台为课堂、以音符为教材的实践教学——在莫扎特为“恋人”们精心设计的荒诞情感实验中，中国交响乐团正为新一代“音乐家”铺设着走向成熟的阶梯。

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的音乐史价值在于其作为古典主义形式巅峰与人性探索先驱的双重性：它彻底革新了喜歌剧范式，将十余段精妙的重唱（而非传统咏叹调核心架构）提升为戏剧冲突的核心脉络，如第一幕终场六重唱以复调分层立体呈现角色心理博弈，直接影响后世罗西尼、威尔第。这部歌剧的情节初看低俗——一出“交换情侣”的爱情闹剧！但也侧面体现了刻画启蒙时代对理性与情感的辩证思考——戴斯皮娜唱段讽刺阶级偏见、姐妹的情感游移都间接呼应了卢梭人性本真的哲学思想。人物角色两两成对的严密对称，也似乎是对世界镜像般的讽喻。

聚焦当晚的表演，青年指挥家尹炯杰的指挥无疑是演绎精彩的灵魂人物，别看他在各大舞台刚刚崭露头角，但已经在欧洲、中国指挥过多部莫扎特的歌剧，例如前一段国交演出的《唐·璜》选段、在波兰演出的《蒂多的仁慈》等等······他指挥上的天然灵动也与莫扎特的音乐十分契合，一支短棒配合上他婉转流畅的小雅尔维般的技巧，精准把握了莫扎特音乐中那份“天真与世故并存”的特质，赋予音乐以浑然天成的贯通气息。开场的序曲便定下了基调：弦乐轻盈跳跃，木管应答如歌，速度的弹性处理自然流畅，古典风格的优雅框架清晰可辨。他尤其擅长在宣叙调与咏叹调之间营造无痕过渡，让戏剧的叙述始终保持流畅的动力。在菲奥德丽姬（贺旎文）那首充满戏剧性张力的咏叹调“岩石般坚贞”中，尹炯杰对乐队的控制尤为出色。当贺旎文在高音区宣示决心时，乐队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而不淹没人声；而在她内心动摇、音阶下行犹豫的乐句里，乐队则适时弱化，弦乐以近乎羽管键琴般的透明音色衬托出角色的脆弱感。这种动态的精准调度贯穿全场，使得音乐的戏剧性表达层次分明。而坐在乐队中的，还有另外一位隐藏的灵魂人物——歌剧指导尹伯洁在演出中担任羽管键琴演奏，她的演奏在宣叙调中充满魅力，那些音色（甚至有音块！）的想法充满想象力，而她在这部歌剧的排练中也厥功甚伟，对歌手以及戏剧性的调度很大程度上由她完成。在舞台上，“二尹”的配合也相当默契。

音乐会版歌剧，歌唱家最吃功夫，没有了舞台调度等等“外界因素”，他们更多需要靠声音“说话”。既然是《女人心》，先把篇幅留给女性。女性角色方面，贺旎文的菲奥德丽姬在“岩石般坚贞”中展现了高音区的力量感，桀骜的气质贴合角色设定，但呼吸支撑可以更稳健。谷萌萌的多拉贝拉在重唱中融合度较好，在重唱中声音交织相对自然。当晚印象深刻的表演来自饰演女仆戴斯皮娜(Despina)的奥登格日勒。这个角色需要极强的戏剧表现力，在“侍女也有尊严”等唱段中，她活灵活现地演绎了角色的市井智慧和俏皮狡黠，表演极具说服力。无论是伪装成医生时滑稽的唱腔，还是最后揭示真相时的得意神态，都堪称点睛之笔。不过她的语言与节奏还有提升空间，但出色的喜剧节奏感和角色塑造能力，使她成为舞台上抢眼的存在。

男性角色的演绎各具特色。李杨的古列莫用憨厚低沉的音色塑造了一个颇为可爱的莽汉形象，他对古列莫这样兼具憨直、自负、喜剧感与最终狼狈幻灭的立体塑造，从开场赌约的轻狂到终场沉默的失魂，完整呈现了一个男人在爱情“实验”中从考官沦为考生的全过程。孙诗博的费南多拥有漂亮的音色，咏叹调“爱情的微风”中高音区相当悦耳，希望他能在语感的纯正与熟练程度上再趋完美。于云龙饰演的老光棍阿方索(Alfonso)，声音气势十足，突出了这位幕后操纵者狡黠的智慧，但同样也希望他能够将这些精妙的讽刺台词更加清晰地传递给观众。

然而，莫扎特的《女人心》其精髓与难点，往往在于错综复杂的重唱段落。这正是考验指挥平衡能力与歌唱家协作水平的试金石，这部歌剧中的重唱甚至比咏叹调的数量还要多。当晚的演出在这些部分呈现出显著的得与失。在第一幕那首著名的三重唱中，饰演菲奥德丽姬的贺旎文声音高亢清亮，带着一丝桀骜感，而饰演多拉贝拉(Dorabella)的谷萌萌则在中低音区展现出温暖的音色。两人在表达对爱人思念的平行旋律中融合较好，但当音乐线条交织、需要更紧密呼应的段落，音准偶有细微浮动，尤其在向中低音区转换时稍显不够稳定，有些削弱姐妹情深的和谐画面感。更严峻的挑战出现在多人重唱，尤其是超过四人的大场面。第二幕中段那场关键的四重唱“走开，狠心的人”（当两姐妹斥责伪装归来、试探她们的“阿尔巴尼亚人”时），戏剧冲突激烈，音乐织体复杂。此时，乐队与声乐之间、声部与声部之间的“参差感”变得明显起来。李杨饰演的古列莫(Guglielmo)在表达愤怒时节奏推进，孙诗博饰演的费南多(Ferrando)声音明亮轻盈，他“自来高”的音色倒符合其轻浮角色设定，但在复杂的和声进行中，他们的声音未能完美咬合，与乐队的配合也出现了瞬间的延迟或抢拍。尹炯杰在指挥台上需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通过更清晰有力的手势进行纠偏，努力维系着音乐与戏剧的航船不至偏航。小编制的乐团符合莫扎特时代的管弦乐团规模，从声音上也能听出其本真追求，不过融合度上还可以更完美，许多地方的律动未与声乐第一时间“找齐”。当然，这显然也需要大量的歌剧经验，而选择演出这些作品无疑是为了训练乐团的灵活性。观察国交这两年的乐季，刻意离开乐团的“舒适圈”来进行训练展示，这种态度与精神是十分值得肯定的。

中国交响乐团此次启用本团合唱团歌唱家担纲主角，其培养人才的苦心值得肯定。演员们对角色理解的投入度远超单纯的技术展示，谷萌萌在第一幕的咏叹调“难以平静的狂热”中表现出的犹豫与转变，李杨在古列莫的咏叹调中展现的受挫后的懊恼，都体现了他们对人物的深入挖掘。这份真实感，是这场“小而美”音乐会歌剧制作最珍贵的收获。音乐会版歌剧卸去服化道后，一定程度上让莫扎特笔下那个看似荒诞的忠诚实验剥离了宏大布景，其内核——关于爱情的不确定性与人性的弱点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触动着当代观众。舞台上演绎的不仅是18世纪的贵族游戏，更映射着当代情感世界同样存在的试探、伪装与幻灭。

尹炯杰与中国交响乐团带来的《女人心》，是一次对莫扎特古典精神的有力捕捉，也是一场充满本土特色与实验勇气的舞台实践。它在灵动的乐队演绎与鲜活的人物塑造中找到了共鸣，纵然在声乐技术的精纯与重唱配合的严丝合缝上仍有提升空间，但展现的戏剧真实感、现场感与音乐生命力，足以让这部“前卫”之作在当下的语境中，继续发出它独特而引人深思的声音。当角色们从“恋人的学校”走出来得以释怀，音乐家也从他们的“学校”收获了艺术的经验与智识。

撰稿：张听雨

责编：段梦

摄影：国之骄子

排版：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