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晚在北京音乐厅举行的“纪念肖斯塔科维奇逝世50周年——黄佳俊、万捷旎与中国交响乐团音乐会”的曲目组合呈现出“标准”的交响音乐会结构:序曲,协奏曲,交响曲。如果说作为上半场开场曲的《节日序曲》与下半场的大作《d小调第五交响曲》是听众期待之中的经典,那么《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则为这场纪念音乐会带来新意,就知名度和上演率而言,这部68年前肖斯塔科维奇为19岁的儿子马克西姆生日而作的协奏曲,不及他的《为钢琴、小号与弦乐队而作的c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肖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在中国交响乐团甚至中国交响音乐发展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它的嘹亮号角能够瞬间将这一晚的听众带回1996年9月那个里程碑式夜晚——国交重新组建后的首演音乐会,多少人关注和期待的新的声音和光彩,正是在肖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中得以最初展现的。而在之后的1998年,埃里希·孔泽尔指挥国交的“经典与震撼”音乐会在当年备受关注,曲目也包含了这首《节日序曲》。近三十年后再次听到国交演奏此曲,乐团的声音本身更加年轻和富有活力:不仅因为站在指挥台上的指挥家是来自新加坡的新一代指挥家黄佳俊,他经由乐团带给听众的是更加新锐的音乐理念;也因为乐团本身发展演奏技术和音色等方面带来的鲜明变化,使得对这首作品的精彩演奏不再给人以须全力以赴而获得的印象,而是乐团水准风貌的常态化体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演奏缺少节庆感和兴奋感,从宣布开启节日——肖斯塔科维奇和所有人的节日——号角声伊始,三位小号演奏者以分外嘹亮的音色带来引人入胜的节日氛围,热烈的情绪积聚至高潮转而进入急板速度的奏鸣曲主体,两位单簧管演奏者、相继加入的长笛和短笛声部、火热的弦乐,对连奏线条下密集音符的演奏所呈现出的技术准确与音乐表现,均让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首熟悉的序曲获得了新的光彩与活力。
在纪念肖斯塔科维奇逝世50周年之际,如此清新的阐释也有助于听众感受和认识肖斯塔科维奇,以及这位20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在音乐创作中呈现出的多面性格。创作《节日序曲》的肖斯塔科维奇不是世人心目中那位永远双眉紧蹙、不苟的、严肃的肖斯塔科维奇,而是如前辈莫扎特般心情愉快疾笔如飞的“作曲快手”。在他接到来自莫斯科大剧院指挥的委约,创作这首序曲时,距离需要以其作为开场曲的音乐会演出只有三天时间,肖斯塔科维奇却仍一边作曲一边与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在轻松愉快方面较《节日序曲》更胜一筹,与肖斯塔科维奇的“反讽”语汇形成对比的是,这里我们面对的,常常是父子间默契的“会心一笑”,包括钢琴声部对哈农练习曲的模仿。想一想:有多少时候,肖斯塔科维奇在作曲时,传来儿子在隔壁一遍遍弹奏哈农练习曲的声音,是否也干扰到这位大作曲家?当然,可能无奈,甚至欣慰——儿子在努力弹琴。这部与卡巴列夫斯基的“青年钢琴协奏曲”同属在当时得到政府大力倡导鼓励的协奏曲,其中洋溢着青春气息,在万捷旎的演奏中表现得充分而自然,第一和第三乐章的快速乐句有着强烈的动力感,包括第一乐章展开部中三十二分音符半音乐句在内的迅疾段落,万捷旎的演奏以具有颗粒感的清晰触键使其熠熠生辉。而在像“哈农练习曲”这样的欢快时刻,万捷旎表现出肖斯塔科维奇音符背后亲切的幽默感——钢琴家克劳迪奥·阿劳断言“幽默与音乐无关”,而年轻的钢琴家万捷旎在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协奏曲中让我们相信:幽默,其实可以有!第三乐章的与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的进行曲高度相似的乐句(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最后一部交响曲即《A大调第15交响曲》第一乐章中干脆“引用”了罗西尼的这个旋律),乐队的演奏在黄佳俊敏锐指挥下也洋溢着轻松的幽默感。协奏曲之后,万捷旎返场曲目显示出并不刻意围绕纪念肖斯塔科维奇的理念,她弹奏的是格里格的作品41号之6《致春天》——这样的音乐,难道不正与春意盎然的夜晚、与肖斯塔科维奇的轻快协奏曲契合?
下半场的第五交响曲,作为与上半场曲目的平衡和这场纪念音乐会分量所在,是20世纪交响音乐创作的经典,也日益成为交响音乐会上演出率极高的名作,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避免的雷同化演绎。以往很多演奏就技术上的准确性而言无懈可击,但仍然会让听者觉得不过是“又听了一遍”。老一辈指挥家亨利·伍德在他的《论指挥》中写下传奇大师阿图尔·尼基什亲口告诉他的忠告:一部作品,不管有多么熟悉,每次演奏都应当是一次“大的即兴”,而这一点正触及对于指挥和演奏来说最具有挑战性的实质问题。黄佳俊拥有当今乐坛杰出的年轻指挥家所拥有的精湛指挥技巧,他清晰有力的指挥手势使得乐队的演奏始终如歌唱家尼尔森赞美维也纳爱乐乐团所说的,“百余位音乐家听起来如同一件卓越的乐器”,从起始以古老的卡农形式出现的严峻动机,直至最后的辉煌结束,演奏自身的高水准贯彻始终。黄佳俊是那种能够给整个乐团以及承担独奏乐句的演奏者带来鼓舞和灵感的指挥,使他们处于技术和音乐表现最佳状态,如担任本场音乐会首席的姚亮在第二乐章谐谑曲中的小提琴独奏,是我所听到的最具有自由感的演奏之一,而音乐略带怪诞和讽刺的舞蹈感,得到流畅优美的表现。在被爱德华·唐斯称赞为“也许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四个乐章中最为扣人心弦的”的第三乐章中,宁静的思索,深沉的冥想,强烈的悲悯以及对未来的憧憬,种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形成的震撼高潮,焕然一新的面貌具有强烈感染力。宏大的第四乐章,演奏通常不会缺少浩大声势,但在鼓声大作、铜管乐器的进行曲与随之而来的舞蹈主题的汪洋恣肆中,再度宽广静谧的中部所具有的冥想感与前后部分构成的戏剧性对比,是音乐学家阿兰诺夫斯基所比喻的“交响情节”或“交响戏剧”的重要构成。黄佳俊的指挥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方式与乐队在音乐进行中积聚起巨大力量,走向豪迈的尾声。与很多旨在“推陈出新”的演奏相比,黄家俊和国交在这一晚赋予经典之作新的生命力,并不来自刻意而为的“个人处理”。尤其是速度上的改变,甚至在最后两小节中,伴随着定音鼓和大鼓猛烈的滚雷般巨响,黄家俊都避免明显的过分强调的痕迹,这在一定程度上属于《论巴赫》一书的作者阿尔伯特·施韦泽所提到的敢于放弃“所有终止式都必须减慢”习惯的可贵做法。而在所有这一切中,或许是一种与避免对音乐的过度阐释对应的具有时代气息的不过度渲染的指挥风格。
让这场纪念音乐会印象深刻的还有在第五交响曲之后所发生的,尽管与一般的音乐会结束时间相比时间尚早,但黄佳俊与国交并未返场加演,我相信会有不少听众像我一样赞赏这样的“不加演”,使得肖斯塔科维奇第五交响曲的震撼力能够保持得尽量久一些。
撰稿:王纪宴
责编:张露予
摄影:国之骄子
排版:陈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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